我的老家在河南汝南縣,可是我生在西安長在西安,又在西安易俗社學的戲,演了50年秦腔,除去在烏魯木齊(我的第二故鄉)工作了17年,在西安也有40多年了,算得上個地地道道“家住西安”的人。
我出生在北院門楊家巷,不久搬到西華門八家巷8號院內?赡芤驗槲沂俏业鶍尩莫毶畠,所以剛滿五歲就送我到一墻之隔的學堂去讀書,美其名曰“學堂”,其實是座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廟。沒有課桌,沒有課本,擺了幾張方桌,學生圍著坐。學校也沒校名,人們都習慣地稱它作“私塾”(后來這里成立了一所“啟新小學”)。我的座位正好在神像的腳底下。我小時候有個極壞的毛病,老是偷偷地摳墻上的土吃(現在才知道那是缺鋅),覺得那土的香味是任何糖果都代替不了的。一本書沒學完那個神像的腳指頭被我吃得所剩無幾了。為此先生還打過我呢,不過他打的一點都不疼,有時挨打的反被惹笑了。先生是個外鄉人,不知從什么地方流落到此,還帶著老父親,就住在破廟正殿的西屋里。第一天上學回來,我就給我媽喋喋不休地講我的“見聞”。我給我媽說我的老師姓“小”,他爸一定姓“老”,還說老師家的水煙袋不和我家的一樣。我媽笑了,說老師姓“蕭”,他爸也姓蕭不姓“老”。那時我還在吃奶,有時來不及吃就要上學,到了學校不是吊著臉就是找茬打架,老師沒辦法只得放我的假;氐郊椅覌寽手牢乙貋,吃完奶再回到學堂就活蹦亂跳,鬧得別的孩子也讀不了書,老師可頭疼我了。我們蕭老師是位孝子,為了養活他的老父親,一邊教書還一邊做小買賣,那買賣也實在算不上生意,就在他住的小屋門口放個小凳子,上面架只木盤兒,里邊放點糖果,是賣給學生的。我父親有一手絕活——做花生酥,把糖稀熬到一定程度放入花生,再加些小蘇打之類的東西,出鍋以后放在一個五寸多厚的木盤里用一個大大的木樃頭使勁砸,一直到砸酥,很好吃的。我在家里并不想吃,可一進學堂門就覺得那糖忒饞人,拿著錢去買,老師就是不賣給我,因為老師的糖是從我父親那里躉來的。蕭老師很慈祥,學生們都不怕他,我們經常在上課時間向老是討茶喝,老師也不生氣,還把茶杯送到座位上來,大家都愛這位蕭老師。學堂里有二三十個學生,各人拿各人的書,拿什么書的都有,誰跟誰的都不一樣。我不記得我拿的什么書,只記得里邊有“孔融讓梨”的故事,還有插圖。每天只背書沒別的課程,我書背得滾瓜爛熟,就是書上的字不認識幾個。每背一遍老是就用紅筆帽給書上拓個紅圈,那書上紅圈摞紅圈也不知道背了多少遍了。后來我到了入學年齡,上了正式小學,還常惦記我們的蕭老師,有一天我專程去看望蕭老師,但已經是人去廟空,那破廟越發顯得破敗不堪了,也不知道蕭老師又流落到什么地方,我心里一陣凄涼,落下淚來。
我不光是我爹媽的獨生女兒,還是我們院子的。我們住的大雜院,本地叫“什家院”,哪兒人都有,孩子也多,家家都是好幾個,獨我家只我一個。每逢久旱不雨或者連陰雨不停我就成了寶貝,經常被“委以重任”。我們院子一進大門有個照壁子,上邊有個洞叫“土地臺兒”,下邊蹲著一尊石獅子。也不知道從哪代祖先留下的習俗:天旱了大人就端盆清水,讓一個小女孩(必須是獨生女兒)洗獅子,口里還念念有詞:
獅娃獅娃哥哥,天爺不下該咋著,毛頭女子誰養活,-------
下邊的記不得了,要是一連幾十天連陰雨澇了,還是要個獨生女兒由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背著給院子中央栽個棒槌,再用紅紙糊一帽子給棒槌戴上,那棒槌不像酒瓶子,它栽不住老倒,干脆換成栽磚,給磚上放一小塊木碳,給木碳戴一小紅帽。還要掛“掃天婆”,即剪個小紙人(女的),手里拿著掃帚,掛在廊檐下,意思是把天掃晴。這雨天掛“掃天婆”、栽棒槌,旱天洗獅子的差使就是我的。每到這時候我總有一種自豪感,有時還會拿捏一下,先問是栽的棒槌還是磚,栽磚才去呢,栽棒槌不去,人們沒法只得依我。風調雨順了我倒覺得寂寞無聊。
幾年前我和老伴帶著兒女和孫子們專程去看舊居,我住的8號院和學校已不復存在了,對面28號是我老伴的故居,還舊貌未改,聽說也要拆遷。那些兒時的小伙伴們一個個風流云散,各奔前程,不知都去了哪里,少不得又是一番感嘆。 |